恕我直言，所有觉得梦枕貘在胡扯的人都是自己打开方式不太对。
正经题目《深描论视角下小说<沙门空海>与电影<妖猫传>分析》？
不该手贱上八组。
发文前默念三遍：我为我的无知感到羞愧。我为我的无知感到羞愧。我为我的无知感到羞愧。
我很认真地建议，所有坚定持有“沙门空海/妖猫传讲得是个什么鬼，完全是日本人乱改中国历史”“历史上杨玉环怎么可能是混血”“日本人就是变态，乱伦狗不狗血”“所有人都围着日本和尚转，好像多牛逼一样”之类观点的盆友，趁着现在，该点叉点叉该取关取关，大家三观不合，我没有自信说服你，也没有兴趣被说服，没有必要彼此浪费时间。
以下正文：
是这样的，最近不管豆瓣知乎，哪哪都有人在批《妖猫传》和《沙门空海》，这些人远到不知名的网友，近到我亲爹以及部分基友，都没少吐槽。
很多人怒斥《沙门空海》以及改编而成的《妖猫传》扭曲了中国历史，是日本人的意淫，误人子弟。
对此，我立场鲜明地持反对意见。
第一个问题：
梦枕貘歪曲了历史吗？
文学不等于历史。
虚构性、想象性、创造性是文学的基本特质，是区分文学与非文学的关键（韦勒克）。
想要从文学作品中寻求历史的真相是无稽之谈，而以真实性来要求文学作品，也是对作品文学性的侮辱。
《沙门空海》只是一部日本现代通俗小说，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它都成不了历史。文学创造的想象世界建立在真实世界的基础上，却不是其摹本，所以其中的历史材料被作者选为文学作品中的素材，按照他们的理解进行再次解读、再次创造——想要在被重构或解构的素材中找到史实，可以说是缘木求鱼了。
如果目的是了解历史，不提《旧唐书》《新唐书》，一本历史教科书，甚至科普读物唐穿指南，都比《沙门空海》——国外流行小说——来的靠谱得多。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仅是一部外国的小说、一部改编的商业电影就能轻松影响大多数人对本国历史的理解与感观，那也根本不是小说和电影的错，理应反思难道不是该国教育及文化的普及问题么？
那么第二个问题：
《沙门空海》、《妖猫传》是日本人对中国文化的意淫吗？
作为一个每天都不得不理解他者（other）和他异性（otherness）的人，这里就姑且用我熟悉的观点来解释了。
小说《沙门空海》作者本身就来自异文化，是“他者”，对中国历史的了解程度较之“我文化”中的我们有天然的弱势。那么在看到与史实有出入的地方，就一味叫嚷着对方不严谨、胡扯，实际上是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即使确实我们知道得更为详尽切实，也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
同理，我也不能认为那些趾高气昂地说“《沙门空海》/《妖猫》情节是个什么鬼，不符合历史，全是bug”的人无知得可笑。只要鄙视了，我就是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在此，我十二万分理解那些人的优越感，哪怕道理我都懂，忍着不攻击他们的短处实在是太困难了。
言归正传，粗略说来，小说中与历史不符的地方大概分为两种。
一是文化差异带来的误读与刻板印象。
空海一行初至大唐吃辣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辣椒，航海时代后被欧洲人发现，大致在明末进入中国，而小说里此物居然出现在了中唐日本遣唐使的餐桌上。我们当然可以武断地嘲笑作者想当然乱写，但这个bug出现，细究原因，却非常有意思。且不说唐代没有辣椒，即使是今天，我国东南沿海依旧口味清淡，而梦枕貘却让遣唐使吃辣——在日本，辣味往往和中国是联系在一起的，辣椒被称为“唐辛子”。空海一行至唐国吃辣，行文中这一处小bug，就能反映出日本文化对中国存在的一种刻板印象。
梦枕貘作品中，另一处日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偏差是诗人。
《沙门空海》之中，空海说：
代替李白翁的，是当代第一诗人白乐天。
《阴阳师》里《新山月记》，梦枕貘又借角色橘季孝之口说出了这样的话：
说起唐国诗人，虽然有李白翁，但还是白乐天位居第一。
白居易当然是我国诗歌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是，作为中（唐）国人，哪怕是实打实的白居易粉，应该都不敢承认诗文浅近的诗王能超越，甚至只是比肩诗仙吧。我们与其一味嘲笑“果然是外国人，只会yy中国的事情”，不如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白诗在日本文学领域地位超然，因此梦枕貘的作品里也屡次出现他越级碰瓷李白，正显现出了不同文明之间文化理解的差异性。
李白的诗才看似是仙才，实则是离不开对我国文学传统的呼应和发展，远至庄子屈原，近到魏晋齐梁。对于中国人来说，欣赏李白，欣赏他诗文恣意的想象，首要的是理解其中的意象和符号。而我们对意象及符号的了解，正是建立在类似集体记忆和文化基因的文学、思想传统之上，这是中国的文化背景。即使日本引入了中国的汉字，苦学唐代文化，却仍然无法理解中国人对李白的推崇，他们没有这样的文化背景。白居易诗文浅近，又有《长恨歌》《琵琶行》为代表的叙事诗，对非母语者的阅读和理解要求没有那么苛刻，且有生动曲折的故事情节，故而在我们邻国的影响远超李白。
《沙门空海》，作为一部日本作家所创作的发生在中国唐朝的小说，哪怕书中有多处考据错误，通览全文，依旧可以看出梦枕貘在其中试图理解李白之于中国文学、文化、文明的重要性所作的努力。而李白同众多文人一并，在小说里多少是被扁平化的，我认为在作者的解读里，诗仙太白是一个与杨贵妃类似的“盛唐符号”，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丰满的人物，而是一种符号化的象征。
这就关系到小说与历史不符的第二个原因：
作者对历史的重新构思和解读。种种看似荒谬无稽的“错漏”，其实是作者有意为之，想要用与历史不同的设定来表达自己的主旨思想。
《沙门空海》有两条时间线，明线是唐德宗、顺宗年间僧人空海和橘逸势遇见陈云樵家中猫妖异事，从这条线再引出玄宗朝的旧闻。这是一部日本小说，选用日本人的视角来看这个故事也是情理之中的：德宗顺宗年间有空海和橘逸势，一僧一俗，正是梦枕貘惯用的福尔摩斯与华生的模式；玄宗年间则是阿倍仲麻吕。两个视角又分别关联上唐朝精神的代表——文人，白居易、李白。两位诗人又因他们诗篇中吟咏的共同对象指向了唐文化的化身——女人，杨玉环。
文人和女人，暗喻精神与物质财富，用以象征文明，可谓再常见不过文学手段。我并不确定梦枕貘是否是符号象征主义者，但是符号主义无疑可以成为解读他小说的一种思路。
之前应该也在lofter提过一次，关于《沙门空海》和《阴阳师》系列里《夜光杯之女》的对比。除去具体的情节不论，两个故事的内核是相似的，杨玉环化约为“盛唐”，玄宗可以化约为中华，阿倍仲麻吕化约为日本。杨玉环的混血身份并不是作者“不考据”或是“随意脑补”，而是暗示了西域文化对盛唐的影响，与文中明写的祆教、胡姬和胡旋舞等西域元素一暗一明，相映成趣。众多男性对杨玉环的倾慕也并非无脑玛丽苏，文中的爱慕和占有并不是仅仅是简单的男女之情，也暗指了诸多势力对唐的向往觊觎以及唐土饱受战乱的侵袭。
《夜光杯之女》则是作者对这个故事的另一种解读，贵妃的一缕魂魄和阿倍仲麻吕的一起，附在夜光杯里漂洋至日本。所谓的“唐朝在日本”从来不是盛唐真正的完整的魂魄，不过一抹残血，一缕残魂。
一个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会不断重复、润色、重构。
诚然，我们更熟悉原版《长恨歌》里此恨绵绵的玄宗与贵妃的悲剧，一段唐宫旧事，既能够以“上穷碧落下黄泉”来感动，可以从“无人知是荔枝来”讽谏，用“当时七夕笑牵牛”来叹惋，也不妨唱成一折《长生殿》，“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
那么如此说来，《沙门空海》无疑是以异乡人的角度，讲述了一个对“盛唐气象”思慕而难得的故事。
梦枕貘也好，甚至白居易、杜牧、李商隐、洪昇……他们的作品中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盛唐，我们不过用这些作品去揣测，去拼凑，去幻想金吾不禁、玉漏莫催的盛唐长安是一副怎样瑰丽绚烂的盛景。
以中国文化为母文化成长起来的众多文豪以及你我，永远不能真正从他者的角度去自我审视，哪怕其间已隔了千百年的时光。这些来自异域的写作者正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去了解在异文化里我们的文化被赋予了什么样的形象。
正是因为梦枕貘的局外人（outsider）的身份，我们能够借他的眼睛去了解中华文明曾经为异文化带去过怎样旖旎的绮思。
正如格尔茨的深描理论所论述的那样，梦枕貘作为日本作者，和他笔下的空海、橘逸势和阿倍仲麻吕一同代表着日本用被唐文化的意义和知觉改变了的，观察中国的目光; 而与此同时，唐文化也融为了他们文化主体性的一部分。
电影《妖猫传》对小说的改编，则令这种理解与融合变得更为有趣——
《沙门空海》是日本人站在中国文化之外看唐朝，整部作品看似写唐，本质上却仍是我们难以接受的日式价值观和审美观。而陈凯歌接手作品，再由中国编剧改编出来的，又是以中国的视角观察日本人眼中的中国文化——“他者之他者，理解之理解”，生动到不能再生动。
在从《长恨歌》到《沙门空海》再到《妖猫传》的层层诠释之中，每一步人都给故事灌入了新的理解。一个故事在次次描述中被转译、被诠释、被赋予新的色调，而最后观赏的作品的观众所感知到的一切似曾相识和似是而非，就如同在黑暗中探头窥视一口幽深的古井，我们以为入目的会是龙宫异景，不成想看到的竟是自己的倒影。正当大失所望之际，不经意间却看见涟漪中的自己生出了别人的面孔。
再想来，倘若有幸梦回长安，大唐之都人人说着陌生的方言，我们返回的不是故乡，我们都将是空海——他越过的是惊涛骇浪的东中国海，而你我，穿越的是一千余年沧海桑田的时光。
—fin—
作者有权进行不同的解读，至于读者喜不喜欢，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他们当然也有权力选择是否接受不同作者的解读。
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我认为区分“这个不好”和“我不喜欢”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倘若仅仅因为个人不喜欢某种解读，就叫嚣着所有人都不要去了解、欣赏，或者干脆要封杀它，私以为这样已经狭隘无知到可悲的地步了。
论文写了吗？没有。
那presentation就算准备了吧=L=
评论